在海塭堡的另一种人生
四四
1.
当我从一种浓郁又强烈的孤独中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块灰色长条岩石上。因为眩晕,我感觉身下的岩石像一艘飘摇在波浪中的小船,它载着我风一样狂奔。几分钟后,也许是几个小时,旋转着的天空、山峦、树木才静止下来。这时,我才能够坐起来审视和思考。我发现自己赤裸着身子,骨瘦嶙峋的双腿、稀疏枯萎的腿毛、皴皱凹陷的肚皮直晃晃地闯进我的眼睛,这让我万分羞愧。我还不能判断这里是天堂还是地狱,但我确定我死了。我清楚地记得我像一片羽毛脱离了那具受尽病痛羞辱和人间苦难的身体。在那短暂又虚妄的间歇里,我不停地出入它,试图和围拢着我的那些人做最后一次交流,或可称之为临终告别。但我发不出任何声音。陌生又剧烈的疼痛感掠过之后,我感觉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平和、安详、愉悦,它们像月光一样覆盖了我。随即,我悬浮在一个深阔、幽静、俨冷的黑暗维度之中。之后,我听到李惠曼嘤嘤嗡嗡地哭,她的哭声生动含蓄,简直像一支美妙的乐曲。我想她,是那种激烈跳动的想,就像噗噗噗噗往外喷的泉眼。
别哭了,李惠曼,趁我没硬成棍儿,赶紧给我穿衣裳吧,不要那套给死人穿的上七下五绸缎装,要另一套,我平日穿的那套,就在五斗橱中间格子的塑料袋里。
李惠曼什么也听不到。她哭得愈加沉闷、猛烈,像痛失了挚爱的伴侣一样。我清楚地看到明晃晃的液体浸满她脸上的沟壑,随着胸部颤动的延续,它们断断续续地落到她的衣襟和地面上。我祈祷李惠曼最后一次听从我的指示,把我事先放在五斗橱中间格子里的那套中山装给我穿上,而不是那套上七下五的绸缎装。一辈子了,李惠曼不打折扣地听命于我,就像一个被驯服的动物和奴隶一样从来不会思考和决断。我厌倦了她这幅俯首帖耳惟命是从的样子。我曾经不止一次真心诚意地恳求她,希望她能够反驳我,或者拒绝我,在适当的情况下,也可以像其他泼妇一样朝我一哭二闹三上吊。可她就是忍着,像柳条和弹簧那样。在我健康得像一头壮年期的骆驼时,我就不止一次向她流露过这种想法——我死时要穿放在五斗橱中间格子里的那套中山装。她不止一次爽快地答应了我。可就在我的身体由绵软变得坚硬的那三十分钟内,李惠曼却背叛了我。这简直出乎了我的意料,一个从来不会反抗的人为什么执意违逆了丈夫最后的请求?她以为我死了,彻底看不到她对我遗愿的亵渎和违逆。其实,那段时间,我一直以羽毛的形式存在,眼睁睁地看着她把那套上七下五丝绸装一件件穿到我身上。我恨得咬牙切齿,发出山崩地裂的祈求和呐喊。但李惠曼对这一切无动于衷,她铁了心要让我穿上她从市里一家殡葬专卖店里花重金买来的绸缎套装。或许,她认为那是她对我表达情深似海的爱意的最圆满的方式,是我辛苦一生应该得到的犒赏和尊严。
显然,她白费了一番好意。因为,我是赤裸着身子在一块灰色长条岩石上醒过来的。这个死婆娘,要是她像我活着时那样听命于我,她还能把那套不翼而飞的老衣转让给别人,至少可以换回一些钱以备不时之需。她平生第一次自作主张便铸成大错,实在是愚蠢至极!之前,我还是人间一人时乐意控制她,因为我没能力控制除她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她也乐意被我控制,因为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愿意对像她这样身材矮胖、稀眉小眼、不苟言笑的丑女人奉献爱意。那时,尽管我乐意控制她,但眼见得她变成没有思考和决断能力的废物之后,也十分懊悔。但,总有一种无形又巨大的力量蛊惑着我,推动着我,我迷恋对她做出指令,或者对她正在做着的事情强力干预时产生的那种满足感和成就感。而她,好像对我的控制极为欣赏,从不顶嘴、反抗,也没有任何要求,最后发展成芝麻大点儿的小事都要向我征询意见,比如打卤时用几个鸡蛋,剩饭要不要倒掉,点种时不同农作物坑与坑之间的距离……
我从没想过她会在我咽气后决绝地违逆我。这仅有的一次违逆看起来像个笑话,因为我在一块灰色长条岩石上醒过来赤身裸体,而那件她深情款款地为我穿上的华服已经不翼而飞。现在,我愈加确定对她管控的必要性和合理性,她实在是个缺乏管控就要犯错的人儿!为此,我在人间时产生过的那点儿懊悔之情顿时烟消云散。
岩石四周的植物、房屋和赤裸着身体笑吟吟地向我打招呼的人都十分熟悉,这让我万分惊诧,就好像又回到了我的故乡西上庄。那是个渺如逗点,但是比南天井、崔峪、落尔峪等更小的村庄大一些的地方。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看到赤裸着身体的乡亲时一点儿也不害臊,就好像人本来就应该这样“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样。当然,他们也不害臊。我抬起头并转动了一下脖颈,继而连续做了几个扩胸运动。就在我跳下岩石准备往半山腰的石头房子那儿走的时候,一条黑狗直冲着我扑了过来。它来势凶猛,就像看到了久违的猎物一般。我根本没有时间躲闪,就被它摁倒在地。我吓坏了,整个身子筛糠似的颤抖,只知道用两只胳膊紧紧地抱住头部。我等待这庞然大物的撕咬,既然躲不过就听天由命吧。就好像我在人间的最后一年患上食道癌,手术之后又被吻合口瘘纠缠不休,医院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那样。对于一个刚刚死去的人,难道还怕死吗?再死一次,或者一千次、一万次又能怎么样?
然而,我等到的却是一阵狂热又急躁的舔舐。它一边舔我一边发出娇狞的声音。我立刻判断出它是我养过十年的柴狗“铁犁”。那一年是三年困难时期最后一年的冬天,而我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我从自家茅坑里把它拽上来时,它干瘦如柴的小身体裹满了臭烘烘的粪便,像一滩黑污泥趴在地上瑟瑟发抖。我认定它是上天赐予的礼物,以安慰我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坐在教室里读书的愁苦和愤懑。我用兑好的温水给它反复清洗,之后又在院子里架起火给它烤干。之后,我向母亲提出平生唯一的一次请求,我要养它!
一向仁慈善良的母亲动了怒,她无论如何都不答应一贫如洗的家再添一张嘴,何况还是一张狗嘴。人还吃不上嘞,留它作孽啊!母亲说着话拿起墙角的铁锨就朝它抡。饥饿把她的爱心和善良挤跑了,或者,出于母爱的本性,她绝不允许一条狗来抢子女们的食物。眼看着母亲的铁锨就要落到它的身上,而它却不躲,只是瑟缩着身子扭过头看我。它眼睛里面清澈的哀求和恐惧打动了我,除此之外还有信任。来不及制止母亲,也来不及思考,我趔趄着冲上去护住它,用整个身体为它搭建起一个壁垒。就在那时,它立刻伸出小舌头轻舔我的脸,那股痒滋滋、湿润润的感觉使人感动。母亲从我七八岁时就不亲吻我了,她的亲吻已经变得陌生且遥远,这是时光之流中每一个母亲和孩子的悲剧。显然,母亲下了死力,她并不是虚张声势地做做样子。因为我感到背上突降了一片疼痛,火烧一般轰轰烈烈地蔓延开来。啊——我大叫了一声,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我感到翻滚着的黑云朝我涌来,它们携裹着密密麻麻的毡针和利刃。那是我第一次遭受的来自母亲的暴力,显然,并非母亲本意。那次,我的脊椎并未受到重创,但是肋骨就没那么幸运了。在卧床修整的一个月之内,我不敢剧烈咳嗽,不敢放声大笑,也不敢深呼吸。在人生的最后一年,我因食医院,那是我平生第一次住院。医院给予了厚望,但使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它不仅夺走了我的性命,还使我受尽了各种莫名其妙奇形怪状的折磨。但我弄清楚了一个事实,胸片显示我的右侧第三、四、五根肋骨陈旧性骨折,也就是说在我十二岁那年,因为“铁犁”,我被母亲打断了三根肋骨。
娘,我自己给它找食儿,不麻烦家里。我躺在床上不住地恳求母亲,我长到十二岁还从没求过她。她本来就是个仁慈善良的女人,也许是为了弥补由于失手对我造成的伤害吧,总而言之,母亲思虑再三之后决定把它留下来,并承诺以全家之力喂养它。但全家之力也微薄惨淡,要知道,那是“饥饿猛于虎”的年呐!
父亲的祖上第三代是地主,之后家道逐渐衰败,他幼年时读过几年私塾,为此嗜书如命,孔子、老庄等先秦诸子和董仲舒、韩愈、朱熹等都是他阅读的对象。即使在被饥饿和繁重的劳作折磨得痛苦不堪的那些年月,他也会在痛苦的夹缝里与他们对话。在那阵“盲风晦雨”疯狂席卷祖国大地的时候,父亲没有因为“富农”身份被批斗。因为到父亲这一代,他已经沦落为地道的农民。由于他对田地有着浓厚而炽热的感情,所以在耕种技术上表现出过人的天赋。若不是因为在红卫兵搜查时,他为了保护那些“旧”书而表现得太过极端,他也许能多活二十年,或者三十年。父亲是在一次“背宝剑”刑罚之后的当天晚上上吊自杀的,他没死在自家房梁上,而是选了摩天岭上的一棵柿树。那儿依山傍水,视野开阔,是个好地方。父亲死的那一年是年,他四十岁,而我仅十五岁。父亲没死于更加残酷的“坐轰炸机”和“冲碓”,却反倒死于“背宝剑”这个相对和缓的刑罚,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母亲对父亲的死既鄙夷又憎恨,她说他完全是死于不值一分钱的面子。据一些见证内情的人说,“背宝剑”那一次,父亲由于恐惧把一泡屎拉在了裤子里,那些“龙兵虎将”们强迫他把裤子脱下来,他平生第一次把最羞于见人的东西露出来,这还不算,他们硬逼着他把沾在裤裆里的屎舔干净……回到家之后,他跟母亲说要去河里洗一洗,家里的水洗不干净。结果,他再也没能回来。父亲誓死保卫的那些书终归还是被付之一炬,但他给我救下的柴狗起的名字一直在,就叫“铁犁”,因为那时候,父亲非常渴望能有一杆铁犁,这样他就能开垦出更多的地,种出更多的粮食,以抵抗那漫无边际、气焰嚣张的饥饿和贫困。真正的铁犁终归没有因为全家人的热切呼唤而到来,但柴狗“铁犁”却与我们度过了将近十年的时光。
“铁犁!”我太兴奋了,就像在他乡遇到了故知,我的嗓音是颤抖的,心脏是颤抖的,整个身体都处在激烈的亢奋之中。
它的尾巴快速抖动,从嗓子里发出的那种娇狞的声音也愈加欢畅。果然,它就是“铁犁”,它在人间时就是这样,即使只有半天不见,他也会表现出这一副急切难耐的夸张姿态来。“铁犁”把整个身体扑进我怀里,它不安分地用力拱,就好像要钻进我的身体。
“旋风,旋风,旋风——”
随着“铁犁”嘴巴的微微翕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声音包围了我,像小狼的嚎呼,急切又哀伤。天呐!“铁犁”竟然能开口讲话了!只有它知道我的外号叫“旋风”,在人间的所有人都叫我“旋风”,李惠曼也这样叫。这是我曾经千思万想都不能实现的事儿。那些年,特别是父亲死后,母亲的精气神瞬间被抽走大半,她时而静默着一言不发,时而对着摩天岭自顾自地傻笑,时而蜷缩在土炕的暗角小声哭泣,后来,她完全失去了一个正常人应该有的一切能力,就连拾柴、洗衣、做饭这样最简单的事情她都不会,更别说下地挣工分了!村里人都说她得了疯病。那一年,大妹十六岁,小妹十三岁,“铁犁”七岁。我们所在的三队队长是父亲的好兄弟,他长着一个吓人的大酒渣鼻,两片厚嘴唇像硕大的豆青虫,因为面相丑陋,他没能像父亲一样幸运地娶妻生子。但他力气大,心眼好,被村民公推为三队队长。他顶住各方面压力,把队里的最好的活儿分给我,给我记成年劳力的满工分。即使有他的关照,凭我一己之力也养不活一家三口,何况再加上一条狗。我每天跟着大人们上工,农忙时收割、碾场,不忙时采石、垒水平沟。我一直觉得父亲的死是个阴谋,一直想为父亲讨个说法。但父亲的好哥们儿狠狠地告诫我要闭嘴,并且押着我到父亲坟前发了誓。那时,只有“铁犁”像个影子一样忠心耿耿地跟着我。十六岁的大妹把自己嫁给了父亲的好哥们儿,她带走了十三岁的小妹妹。而我得到了二百块钱和五斗粮食。从那儿之后,日子好过多了,但我几乎像母亲一样不再开口说话,因为不知道哪句话说出去之后就会变成刺伤自己的刀剑,而母亲和“铁犁”还需要我照顾!但我要憋死了,就像在一潭黏稠又俨冷的死水里挣扎。那时,我不止一次抱着“铁犁”哭,而它则用潮湿又有力的舌头舔我的手和脸。我哭得急,它舔我的频率也随着加急;待我缓和下来,它便紧贴着我眯缝上眼睛。我多么希望它能开口说话!即使像驴叫那样难听也无所谓。但它始终像一坨泥、一棵树、一堵墙一样闭口不语。
“我在这儿等你好久了,一直等,我就知道你迟早会来,十有八九的人都会来这儿,只有一两成的人才会下地狱。”
“铁犁”一边说话,一边蹦跳着走在前面带路。我很快适应了“铁犁”能说话这个事实,竟然没觉得丝毫悖谬,就好像没觉得赤裸着身子有任何不自在一样。从方向上判断,我们的目的地应该就是半山腰的那所石头房子。山脚下那条小溪距离我们越来越远,那“潺潺湲湲”愉悦的水流声也逐渐稀薄起来。一些大大小小的浅塘仰躺着,夕阳给它们镀上一层橘红色。奇怪的是,我没有看到一棵槐树、橡树、杨树、枣树……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我从没有见过的树和果子!
“这是哪儿,铁犁?”我忍不住问它。
“海塭堡,这儿是海塭堡。”“铁犁”头也不回地朝前跑,卷着的尾巴快速地抖动,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
(未完待续)
四四,原名赵海萍,女,生于年,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文学院第十三届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河北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邢台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有作品发表于《清明》《十月》《长江文艺》《四川文学》《野草》《星火》《牡丹》《阳光》《滇池》《红豆》等刊,出版有长篇小说《渐入佳境》。散文《我的母亲》入选年度河北散文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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